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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化观察
 

塔里木河自述

来源:中国视协   

塔里木河上的胡杨林

 

a 一条童话的河 

我是塔里木河。

我的祖先是崇山峻岭的高贵种族,洁身自修,千百年来与青天白云为伴。

横空出世的喀喇昆仑山,满头银发,却气宇昂然,与喜马拉雅山、昆仑山一起连成一片冰雪王国。我的祖先就居住在这个高屋建瓴的地方,我的第一滴洁白的精血也来自这里。

这里,离大地更远,离天空更近。

这里,亿万年来,堆积着一顶顶银色金字塔,绵延着一条条参差交错的冰川。无数的雪峰金字塔,垒筑起一座座银色的城,童话的城;一条条冰川凝结着一行行晶莹的诗,和一片片白色的梦。

我这条塔里木河是从这里走出的,带着乳名“托什干河” (维吾尔语,意为“兔子河” ) ,潺潺地穿越峡谷和沟壑,一路磕磕碰碰地像姜子牙一样“出山” ,抛洒着清洁的激情,冒险进入死亡之地……在沙的快乐呻吟声中,在沙漠里再生的绿色欢笑里,最终耗尽了最后一滴血泪,消失在沙漠……

我,塔里木河,一个赤子般的诗人。

 一条游动在塔里木盆地和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真龙!

我有时昂起高傲的头,踌躇满志、雄心勃勃;有时低头沉吟,满怀惆怅,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释放出一声声细沙般的叹息。

如果你偶尔路过,从飞机上往下看,我有点像画家用毛笔蘸着黄沙黄泥,随意甩出的一条泼墨的蛟龙,自由回旋,酣畅淋漓……

我是中国的第一大内陆河,有人说我历史上最长时达2617公里,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,从上游叶尔羌河源头托什干河计算到终点罗布泊,全长有2400多公里,后来,被人类的贪欲一点点蚕食、剪断,缩短到今日的2179公里。

在当今世界上,我只是第五大内陆河,落后于前苏联的伏尔加河、锡尔河、阿姆河和乌拉尔河。其实,在六十年前,我曾经是世界第四大内陆河,因为这几十年间,我的下游被断流了一百多公里,所以,我只好屈居第五。

而如果论在国内的长度,我仅次于长江、黄河、黑龙江、珠江,可以坐上第五把交椅。而如果算起全长来,那我就连流入外国的澜沧江、怒江、雅鲁藏布江都不如了。

作为欧亚大陆众河中赤裸裸的一条,我的全部生命和激情,都来自高耸的雪峰,那地球的丰乳!

帕米尔是我巨大的母乳;喀喇昆仑山、昆仑山、天山都是我巨大而丰硕的母乳!是她们给了我一滴滴精魂,让我长成如龙一样粗壮的生命,获得了元始的梦想。

我粗壮的生命由雪峰上飞奔下来的支流汇聚而成,到了清朝后期,仍有叶尔羌河、喀什噶尔河、阿克苏河、和田河、渭干河等五条支流狂奔至此,可不幸的是,由于一些人无止境地毁林开荒和其它利益活动的侵蚀,喀什噶尔河突然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、渭干河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,与我生离死别。

今天的我,只由叶尔羌河、阿克苏河、和田河等三条河流汇聚而成,在一个叫肖夹克的地方汇聚成我的干流,然后向东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,途经农一师12团等多个团场、阿克苏地区的沙雅县等,继续徒步穿越巴音郭楞自治州的尉犁县,再扭头向南冲锋,先后到达农二师31团等多个团场,有时无奈地仆倒在大西海子水库,有时能拼着最后的水的脚力,冲到更远更南的台特马湖,然后最终消失……

长长的我,是地球巨人喀喇昆仑山、天山、帕米尔高原、昆仑山共同孕育出的一段流逝岁月,几派人间真情。

……其实,如果细细究算起来,我的源头支流,何止五条、三条,乃至六七条?1988年6月,有一个塔里木河漂流考察队,亲眼目睹过,我的源头河叉多达73条,水流漫溢四散,偶尔漫入河间洼地,就形成一个个沼泽,一片片湿地。

……我依稀记得,已故的新疆著名作家、学者王嵘,他活着的时候给我写过一部传记《塔里木河传》 ,在第一章节里,十分形象地描绘了我原初多支流的景象:“塔里木河汇流前的形状,的确恰似一只鹿的叉鹿角。 ”“支支叉叉如同九叉鹿角,美丽得仿佛是一个童话,美丽得让人心花怒放。 ”

如果想画出塔里木河源流,我的童年就是一只九色鹿的多叉鹿角,展示着七彩的幻想,丰富的美姿……

那些多叉的支流是元初的精,元初的血水,简简单单的生命。

 一条条支流汇入我的塔里木河,一个个“小我” ,就融成了一个“大我” 。小河消失了,一条大河凝聚成了。其实,小河并没有消失,活跃在我灵魂深处。我记着它们,我操持着它们的可贵本性。我不像海,无数河流的献身共同让它成形,可它首先消灭的是河流的肉体和身影,接着泯灭河流淡泊的秉性,最后还彻底泯灭那一个个活蹦乱跳的、奔驰的灵魂。

我让支流们放弃小我的固执,互相融合和包容,长出更加丰富而复杂、宽广而壮丽的新形象。我将它们的爱和激情凝聚在一起,形成更大的爱,拥有更多的激情。我抛弃了它们的自私、懦弱,改变了腼腆和自卑。但是,我始终保留着河流窈窕的身姿,支流元初的童真梦想,和绵绵不绝的爱。更重要的是,还让它们操守着一颗不安分的、永远奔驰的灵魂!

我的每一条源头支流,看上去都像是插在我头上的金簪银簪,可实质上根根都是助长我生命的血脉。

我承认,亚马逊河、长江比我汹涌澎湃,但没有我的自由浪漫;尼罗河、黄河比我著名和文明,但没有我荒凉和野性的沧桑;澜沧江、怒江比我悲壮,却没有我忧伤的浑厚绵长……

我曾是一条冰清玉洁的河,也是一条冰冷的河。我冲进沙漠的歌,是天与地的吻合,是阳光和雪的情荡;是山和水的合欢,狂欢和痛苦的搅拌,就是无数的雪水、雨水、泪水、血水和泥沙的集体悲鸣。

人们称我塔里木河。而我渴望在中国最荒凉地方唱出最绿色的歌!

b 一条感恩的河

几乎所有的河都生自大山,却奔向大海。只有内陆河不是,我塔里木河不是。

像我这样一生在旷世的荒凉中作永恒祭献的内陆河兄弟,在这个星球上,虽然最终成名成系的并不算多,但默默无名的却数不胜数。在我身边的新疆三山两盆一带,就有一个内陆河大家族,它们也许有名,也许无名……据《新疆内陆河泛流域水利发展探析》统计,新疆有大大小小的河流570条,除额尔齐斯河流向北冰洋,奇普恰普河流向印度洋以外,绝大多数都是内陆河——生于斯,死于斯,最后,祭献了天山南北的大地。

他们和她们(请允许我在这里,这样亲切地称呼它们) ,是我的兄弟和姐妹,是一群怀乡的人,是默默的坚守者和奉献者,是大山的好儿女……在这些内陆河中,甚至有不少倒在了奔向我的途中。他们(她们)从西面的帕米尔高原、北面的天山、南面的喀喇昆仑山、昆仑山,不约而至,纷纷雪花天降似地奔向塔里木中心,渴望与我会合,一起去东方拯救更多焦渴的万物生灵,去实现更雄伟的梦想。然而最终,纷纷被塔克拉玛干的热风恶鬼咬碎,比我更早地倒在沙漠的途中……

我与他(她)们一样,是一条知恩感恩的河,生于高山、长于大陆,却没有背叛山和陆地,急急地奔向自己同类的水,并与它们携手逃入大海——大海啊,在几乎所有的河流眼里都是一个天堂,一个歇息的港湾,一个迷人的归宿。而在我看来,大海不只是水的家乡、水的城市,而是水的集中营、水的墓地。

在水的海洋,那么多的水挤在一起,你推我搡,你挤我压,互相争夺,尔虞我诈;那么多的水簇拥在一起,压迫在一起,挥汗如雨,使海水发咸、泛酸,失去了纯真和甜美。

 海洋有那么多的水,亿万年以来至今,却不能让一张妇孺的嘴唇直接饮渴。海洋的水再多,也从不能赤条条地去染绿一棵小草、一株树木,或喂大一个婴儿。

我不能啊,不能像大海一样,自己拥有丰富的水,却只能冷眼看着一片片来自不同故乡的大陆上炎火遍地,草木和庄稼焦渴得咧着嘴喘气,呼吸着大片大片的旱情——现实是焦的,梦境也是焦的。

我不能啊,不能让多余者拥有更多,让稀少者变得更少!

我不能啊,不能让富裕者更富裕,让贫穷者更贫穷!

边疆的我,粗朴的我,不知道什么繁文缛节,只知道遵循天律,行的是以多补少的天道。虽然我有藤的形状,但从不愿像藤一样攀龙附凤。虽然,我常常游走在穷乡僻壤,但从不嫌贫爱富。我留下的都是雪中送炭的故事,而不仅仅是锦上添花。

 我曾听老子说:“上善若水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於道。 ”

谢谢他赞美我们水的一族。其实,水也有好恶之分,黑白之分,急缓之分,清浊之分。有的水懒惰成性,常年躺在那里,一动不动,任它爬满了虫子和细菌;有的水吞噬了草地还不满足,仍贪婪地卷走牛羊、房屋、人群……依然还有余恨袅袅。而另外一些水却能够不断抽出自己的鲜血,救活干枯的草树、焦渴的人群,无私抛洒着满腹的爱。而我塔里木河,一条内陆之河,却选择了顺天道而行,不断地损耗自己的血、汗、泪……去湿润每一粒沙子,喂养每一个或小或大的新生命,尽可能多地染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上的一片片绿洲。

虽然,我塔里木河,为了滋润塔里木盆地,一次次被沙粒困住,一次次被砾石咬伤,一次次被风沙的恶魔吞噬。

山给我爱,我将爱全部留在了山与山之间的沙漠。

我相信,我的生命与绿洲同在,与喊渴的大西北父老乡亲同在,与南疆大地上的农牧民、棉花、牛羊、胡杨、红柳、沙枣花、草鱼同在,与已有和将有的塞外之春华秋实同在……

直至啊,风一代代不断传送着我孤独的名字。

c 一条自由的河

“塔里木” ,在突厥语中,意为“注入湖泊沙漠之河水支流” 。也就是说,中国面积最大的内陆盆地——塔里木盆地的名字,最初起源于塔里木河。

一个人可能有乳名、真名、笔名、别名、号、别号、外号,乃至曾用名。我也一样,在历史上有许多名字。很久以前,一般史籍文献称我为计戍河、葱岭河,而《山海经》称我是“中国河” ——是否因为我从塔里木盆地中央流过?《汉书·西域传》称我为西域的“中央”河,《新唐书·地理志》称我为思浑河;清早期成书的《西域图志》和《西域水道记》则又呼唤我为“额尔勾果勒” 。

……其实,我才不在乎人们怎样称呼我呢!

我是一条喜欢自由的河,一条浪漫的河,由着内心的情绪波涛汹涌起伏,或不断地踯躅徘徊,或一泻千里。我流淌出的爱,坦荡而无私。

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上,我常常像一匹脱缰的野马,穿越浩瀚和亘古,横冲直撞。

而我小心翼翼行走的时候,只有几米几十米宽;我喝醉放浪形骸的时候,可以放荡几十公里、几百公里宽,可以吞没远眺的地平线。就像一些书上这样描述我:河道坡度较大,侵蚀剧烈,河曲发育,主流摆动厉害,洪水期河面很宽,洪水漫滩达18公里。不过,历史书上记载说,我摆动游移的宽度达130公里——也许那是我狄奥尼索斯精神出现后的一种醉态,痛苦疯狂时的病态舞蹈。

一条摆动的河,梦游的河。我常常在梦与醒之中游逛。

是的,我有时很放荡,有时却很克制。我是浪漫主义者,也是一个理性主义者。是的,有时,我昂头高歌;有时,我低吟回旋。有时,我笑出泪花,有时痛苦得带着怪笑,还有些时候更像那个现代美国诗人金斯堡一样张嘴“嚎叫” ……看到这样子,有人说我是“无定河” ,更有人干脆叫我“乱河” 。

其实,我没有像黄河长江珠江一样被束过服,也没有像古代中原女子一样裹过脚,我在遥远的大西北的土地上,一直保持着野性的真,原始的纯。

与长江、黄河一样,我们都是血性的河,张扬着个性,歌唱着自由。我幸运我没有太多迎面的山丘阻挡,我幸运我缺乏巨大悬崖落差——我不会滑下巨石,跌得粉身碎骨,口吐白沫。我也没有茂密的原始森林、丰厚的草地,以缠绵的声音、多情的发丝挽留我,延缓向死海冲锋的步伐。

我可以大胆撒野,可以在塔里木盆地的怀里忘我狂吟,可以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浩荡千秋。沙漠没有路,但在我的脚下处处都是道路——我的脚印是一枚枚生命的印记,串起我的脚印就成了一条湿漉漉的路,一条蜿蜒不绝的爱之路。

我是浪漫之河,我随意流过的地方,无数生命因我而生。偶然间,我被当做中国西北的一个万物之母。

我在历史上,养育了草鱼、裂腹鱼,新疆大头鱼、狗头鱼等土著鱼十五种,催生着胡杨、红柳、沙枣花、梭梭柴、骆驼刺、芨芨草等等西北独有的自然之子,和汹涌的芦苇林和野花野草地。

人们还记得,一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,我的河里还游荡着与我一样自由的新疆大头鱼、裂腹鱼等,后来,我看着它们一些被捕猎,一些缺少我的乳汁而渴死,种族面临着绝种。

我浇灌着新疆的西瓜、吐鲁番葡萄、哈密瓜、石榴、无花果、若羌红枣等等特色瓜果,让它们充实而溢满芳香;我喂大着成群的牛羊、马和骆驼、毛驴,让它们的家族兴旺……还有那些照顾它们的、有着丰富语言和文字符号的人类,皆因我而活。我的喜与忧伴随着人类的快乐和悲伤。

我弹出的不是我一条河的心曲,而是亚洲中心腹地所有生命的脉搏跳动。

 沙瓤的新疆西瓜、洁白的长绒棉在我和西部阳光的喂养中,成为塔里木田野无边的风景线。还有,那些圆满的瓜果——小而甜的库尔勒香梨,糖心的阿克苏红富士苹果,美丽的库车白杏,神奇的阿图什无花果,神秘的喀什巴旦木、迷人的叶城石榴,硕大、绿皮的伽师瓜,和田肥大的薄皮核桃……谁不是喝着我的乳汁长大的?谁不是喝着我的乳汁成熟的?谁没有许多关于雪水复活的童话,谁不藏着楼兰和水的传说?

2500万年前的时候,胡杨的飞絮随风漂泊到塔里木盆地……很多年以后,在我的水边,我的脚印里,一条走廊状的古森林冒了出来,一度使塔里木盆地成为世界上最古老集中的原始胡杨林家族部落。考古学家在今为“库车”的龟兹古城遗址上,发现了距今1000多万年前的胡杨化石。

从嘉峪关到山海关有一条砖石筑成的长城,而在塔里木盆地却有一条由胡杨林天然筑成的“绿色长城” ,它向东一直绵延到甘肃河西走廊两岸。

我的乳汁虽然有一点点咸味,但仍然是淡水——因为我心恬淡。我源源不息的爱让胡杨挺立起胸膛,气宇轩昂;而胡杨也承继着我的坚忍不拔精神,“生而不死一千年,死而不倒一千年,倒而不朽一千年” ,以另一种形式表达了我,让我塔里木河站立起来,有了一种新的形象。

……我用我雪白的乳汁、滚动的血汗催生了一片片绿洲和绚丽多彩的绿洲文化。

是的,久远历史上曾经出现的36个或50多个西域绿洲王国,曾因我而闪烁多年。如果没有我,他们一会儿就会油枯灯灭,哪来夜的辉煌和日的灿烂?

还有,那星星点点的尼雅、疏勒、姑墨、龟兹,那一度辉煌的楼兰,它们都曾因我而焕发出奇异的光彩。就像现在,和田、喀什、阿克苏、库尔勒等等塔里木城镇,一个个浓墨重彩的农业师,一个个星罗棋布的团场,一刻也离不开我水的滋润。离开了我的水,每一片瓦、每一个陶器都不会成形,更不用说冒出一个村庄,筑起一座城市。没有水,就没有生命,也没有爱情。我对大山父母感激涕零,但从不希冀任何人或物,以任何方式对我感恩报答。但我却十分讨厌以怨报德的某些小草、小灌木之“小人” ——不管它们出于何种自私的理由,它们一旦得志,就将恩河踩在脚下,时不时针一样扎我,以显示“它们”的“高大” 。当然,除此以外,我还很讨厌专制和冷酷,因为它违反了所有河流们的自由秉性。

是的,毫不夸张地说,没有我,很多很多人都会渴死,人和牲畜会渴死,村庄会渴死,城市会渴死——但我并不因此而骄傲。

我的诞生就是在高歌猛进中孕育生命,在大地上写满“爱”和“美”的自由篇章!

我孕育着五彩斑斓的文化和五颜六色的文明,没有我,希腊文明、埃及文明、印度文明、华夏文明这世界四大文明不可能在西域交汇在一起,不可能孵出丝绸之路——一条虚拟的文化河。

所以,不管古代西域人,还是现代新疆人,只要知道感恩的,都称我为“母亲河” ,是一条孕育生命、传播自由的河。

有一个叫陈克正的汉族作词家饱蘸着深情,写出一首《塔里木河》 ,维吾尔族歌唱家克里木谱了曲,并以他的歌喉唱遍了神州大地:

塔里木河呀啊故乡的河,

多少回你从我的梦中流过,

无论我在什么地方,

都要向你倾诉心中的歌。

……

 

来源:中国艺术报

作者:孤岛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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